盧思岳:在浪漫與務實間平衡—懷念王拓

2016-08-29 10:20:12   1988

我想,決定拓哥一生路徑的關鍵,正是他在浪漫與務實、文學與政治、台灣與中國間不斷追求平衡的性格;也是他在來不及完成的第三部長篇小說《糾纏》中所要訴說的憂思吧!

政治並不是我的最愛,是無奈,是生不逢時,生在一個思想要不斷被檢查的時代。

我最想做學者、作家,最羨慕從事文學又可以把政治搞好的人,像馬奎斯,是作家,也是革命家。~王拓


拓哥!我和許多人都這麼叫他,也有一些和他同輩的人叫他拓仔。

王拓,1944年生於基隆八斗子漁村,自幼刻苦自立,做過討海人、發電廠臨時工、基隆港挑煤工、造船廠油漆工等工作。他的一生跌宕起伏,身分多重,既是著名作家,也是文學/文化/政治/社會評論者;既是政治犯,因美麗島事件淪為階下囚,蹲坐苦牢近五年,也曾高居廟堂,擔任國大代表、立法委員、文建會主委。

青年王拓,由於勞動底層的出身,讓他的小說創作一入門就從現實主義文學出發。因為描述的內容多在農漁村,所以他成為七○年代崛起的鄉土文學代表之一並不意外;其後更因發表〈是現實主義文學,不是鄉土文學〉一文,引發一場激烈的「鄉土文學論戰」,為台灣文學發展立下重要的標竿。其間緣於閱讀與交友的關係,使他在思想上親近甚至信仰社會主義,也是很自然的事。

然而,創作也罷,信仰也罷,決定他一生路徑的關鍵卻是他的性格。我有幸與拓哥二度共事,並在他過世前三年有較密切的交往,對此有些較深入的觀察。

第一次是在他出獄之後,從商場投入夏潮系統的政治、社會改革運動時。1987年初,我剛經歷鹿港反杜邦運動的洗禮,辭去教職,滿懷社會改革的理想,北上應徵黨外雜誌《夏潮》據說將正式組織化的工作,去面試時我面對的是一個飼料公司的總經理—王拓,當然我知道他也是鄉土文學作家、美麗島政治犯。秉持年輕人的熱情與率真,我直接要求這個工作是要「搞運動」,不是「辦雜誌」,想不到他爽快答應,一拍即合。不久後,他成為夏潮聯誼會第一任會長,我擔任主任秘書。

隨後我展開一連串南北奔波,搞組織、寫文宣、上街頭抗爭的日子,全力投入社會運動。拓哥因為還得上班,只能偶而參與一些社運現場。印象最深的一次是1987年四月,我們一起參與在台電大樓前的反核抗議行動,接著他開車載我去鹽寮核四廠預定地,參加首度在當地舉辦的街頭抗議遊行。這是拓哥出獄後第一次參與街頭抗議活動,也是我第一次和他並肩作戰,他的表現實在太精彩了。

本來在車上他還在擔心太久没對群眾演講怕講不好,結果他在廟口一拿起麥克風,流利的閩南語傾瀉而出,批判政府決策不顧當地民意,違背世界潮流,犧牲東北角沿岸漁業和生態環境…,論理簡明,鏗鏘有力,並且很能引發群眾共鳴。在遊行時,由於警察圍堵並搶奪抗議布條,我們和警方發生激烈衝突,拓哥身先士卒,戴著墨鏡戟指斥責警方的景況,我至今歷歷在目。事後我心想,難怪國民黨政權要抓他,這傢伙威脅太大了!

隨後,我們共同參與了夏潮與王義雄立委籌組工黨的工作,成功創建了國民黨政權統治台灣後的第一個左翼政黨。其時,前一年剛建黨的民進黨在增額立委選舉斬獲破天荒的12席,美麗島事件的家屬、辯護律師紛紛當選;連國民黨嚴控牢握的工人團體立委都跌破眼鏡當選一席。身為美麗島政治犯的王拓沒選擇加入聲勢看漲的民進黨,卻投入勞工階級政黨的籌建,讓許多原「黨外」陣營的人士大感意外,這也見證了王拓性格中浪漫、理想的一面。

不久後,他更辭去商場待遇優渥的工作,應作家陳映真之邀,進入極具理想性與影響力的報導文學雜誌《人間》擔任社長,挑起吃力卻不討好的搶救財務危機重任,並參與了老兵返鄉、搶救森林、抗議美國農產品進口的316農運等社會運動。直到1988年底,因為夏潮系統對左翼理想的堅持而與王義雄分裂,另組勞動黨,卻也造成兩敗俱傷、聲勢大跌的局面。當時我選擇跟隨夏潮,加入勞動黨;而灰心至極、很想從政實現抱負的拓哥,則在隔年加入民進黨。我倆就此展開一段不一樣的人生旅程。

後來,拓哥擔任民進黨基隆市黨部主委並順利當選國大代表,曾兩度邀我去協助他工作,當時已在報社擔任記者的我並未應允。直到1995年底,拓哥當選民進黨不分區立委,再度邀我出任他的國會辦公室主任,我第二次被他「面試」。我開門見山地提出三項要求,一是我們是夥伴關係,不是僱傭關係;二是不可要求我加入民進黨;三是除了他的行政秘書,第一批助理由我負全責找人。我心想,他可能不同意或討價還價,但作為老闆的拓哥竟然一口答應夥計幾近無理的要求!我從此展開另一段與拓哥共事的過程,也帶出一批與他感情最好、互動最密切,後來在他口中「最沒有紀律,卻最有創意」的助理,包括向家弘、陳文彬、吳冠良等人。

在立法院共事的那段日子,拓哥待我親如兄弟,充分信任;對那些年輕的助理則像自己頑皮的孩子一般,時而無奈放任,時而疼惜讚賞。這種毫無架子、帶著文人氣、異於其他政治人物的領導風格,也讓我們辦公室成為反應快速、戰鬥力十足的團隊。我們尤其擅長在許多文教法案或政策上進行跨黨派串連,諸如公視法的催生、華山藝文特區的設置、台灣國際紀錄片雙年展的舉辦、刪除教育部軍訓處預算…等,甚至組成跨黨派的立法院文化關懷聯盟,關鍵原來在於年輕助理間的跨辦公室先串連…。其間充滿令人懷念的工作、生活互動,印象最深的是有次我們和拓哥及彼此間有些看法爭執,我就在一家叫漂流木的小酒館安排一場「盍各言爾志」酒會,互助敞開心胸、沒大沒小地暢談心內話,解開心結,尋求共識。想不到拓哥就此愛上這樣的聚會,之後有事沒事就找我們去路邊攤喝酒「盍各言爾志」。這樣的立委與助理、老闆和夥計的關係,豈能不教人再三回味?

在辦公室的助理中,我因年紀較長、與他淵源較深,而與拓哥的家庭有較多的互動。記得他有一次對我說,他兒子醒之跟著老朋友鄭村棋搞工運,老是批判他「走資」,他倒不在意,只是很擔心兒子的前途。我回他,想想看你自己,年輕時就想上梁山,還寫文章批判宋江的領導路線,後來提著腦袋參加美麗島事件,被逮捕判刑坐苦牢,你為何不擔心自己、擔心老婆、擔心家庭,現在卻擔心兒子?他聽完哈哈大笑,就此釋然。幾年後,民進黨執政,他擔任立法院黨團幹事長,醒之率領「工人火大聯盟」向政府抗議,破壞行政院大門被起訴。拓哥跟我見面時大讚兒子有種,引以為傲。

1998年二月,我自認已摸熟了政府部門的政治權力遊戲,打算去非營利組織工作,向拓哥請辭;他雖極力挽留,我仍堅持離開。過了一個月,拓哥打電話給我,一開頭就用他習慣的口頭禪「幹」我,怪我將那批年輕助理一個個帶走。原來阿彬、小向、冠良也跟進請辭,都要去「盍各行爾志」。我解釋有拜託他們留下來繼續協助他,沒想到年輕人有自己的想法…。後來我懇請冠良務必留下來,他也成為跟拓哥最久的助理。當時拓哥雖然對我很「不爽」,但一個月後我車禍住院,他仍然第一時間趕來看我。

其後拓哥繼續連任立委,一直到他從政壇退休後、過世前,這中間都沒斷了跟我們的聯繫。即便後來冠良也離開他辦公室,我們已散布在社區營造、影視圈、電子商務等不同領域工作,拓哥仍三不五時找我們到路邊攤小酌漫談;甚至連是否接任、怎麼做好文建會主委、民進黨秘書長這些事,都請我們給他意見。

而在拓哥過世前三年,由於他重拾文筆,準備將一生風浪融合、轉化為長篇小說三部曲:《吶喊》、《呼喚》、《糾纏》;所以常打電話或約我相聚,查證一些事件發生的先後時間,也談談當時的心境與憂慮;而讓我們增加許多相處的時間,彼此更瞭解內心的想法。

這段期間,拓哥最常談到的有三件事,一是他這一生對老婆、家庭的虧欠;二是關心蔡英文的總統選舉及執政後的政績;三是關切兩岸局勢的發展及台灣前途的走向。尤其是第三件事與第二件交錯纏繞,更是讓他憂心忡忡。因此,拓哥在多年未赴大陸後,先後由我陪他去了二趟。除了在政治層面與北京交換意見外,他更關心兩岸共同的中華文化底蘊如何發揮作用,並參與兩岸社區營造的民間交流活動,以進一步瞭解大陸民間社會和非營利組織的發展。

在行程中,拓哥喜歡買些平價白酒邀我在旅店客房小酌。一次在微醺後,他提起夏潮的老朋友們,說幾年前他作東請吃飯,告訴他們即便政治立場不同,也不必老死不相往來吧!接著嘆了一口氣說,這輩子參與政治、多次投入選舉,不是招來統派、共產黨的明槍暗箭,就是招來台獨、叛徒的羞辱罵名,所為何來?從歷史的長河看,兩岸合久必分、分久必合,難道台灣現在不是統中有獨、獨中有統嗎?他熟讀日本的德川家康,從來體悟「以小事大以智,以大事小以仁」的道理,他說,兩岸的政治局勢當下實在沒必要在統獨上決一死戰,否則既對不起台灣人民,也對不起中國人民。酒過三巡,又展露豪邁的本性說,他一輩子熱愛台灣也關切中國發展,這絕非二元對立,而是互相包容、互蒙其利,何必急於一時?只要他尚有一絲力量,有生之年還是想為兩岸的和平發展而努力。

我想,決定拓哥一生路徑的關鍵,正是他在浪漫與務實、文學與政治、台灣與中國間不斷追求平衡的性格;也是他在來不及完成的第三部長篇小說《糾纏》中所要訴說的憂思吧!

拓哥!你在五月底答應擔任我們台灣社造聯盟的顧問,已於七月中旬的會員大會中通過。你這輩子聘任過我二次,這次終於換我聘任你了,卻一直沒將做好的聘書送給你。急性子的你一定又要罵我「幹!怎麼不早一點送過來」。此生有緣相聚,無奈第三度共事未遂。拓哥!再會啦!願你天上人間,不再牽掛。

(作者為台灣社造聯盟理事長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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